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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》真相解密! |
語文課本上的《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》曾經(jīng)感染、激勵數(shù)代中國人。但是他們中大多數(shù)人并不知曉1960年發(fā)生在山西省平陸縣的砒霜中毒事件的內幕、傳播過程以及當事人的命運。
“大伙不要吐了,現(xiàn)在糧食這么緊,吐了大伙要受饑啊,挺一挺,難受就過去了。”50多歲的民工劉振江勸道
“還是大報有水平,選擇救人的角度,真巧妙!”“這不就壞事變成好事了嘛!”“我們也上報!” 2月8日,《平陸小報》一版頭條刊發(fā)了題為“毛主席派飛機送來救命藥”的“好消息”,配發(fā)《敵人的任何破壞擋不住我們前進的道路》的評論
辦公室收到300多封控訴書。人們對張、回二人設計了22種執(zhí)行死刑的方式,有槍斃、殺頭、割丸、解剖、放天燈、油鍋炸、活剝皮、碎尸萬段、千刀萬剮、抓舌、挖眼、釘在城墻、掛十字路、亂棍打死、吃五臟六腑、鼻子扎鉆、兩肩吊罐等等。不少人甚至要求政府將張、回二犯交給自己處理。 或許當時的他們認為,因為罪犯是想毒害我“階級弟兄”、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“階級敵人”。
■《先鋒國家歷史》記者 杜興 發(fā)自山西平陸(《先鋒國家歷史》供騰訊深度專稿,更多歷史報道請閱讀最新一期的先鋒國家歷史)
1960年2月3日深夜,一箱來自北京新特藥商店的二硫基丙醇,被及時空投到山西省平陸縣,當?shù)亓粋中毒民工因此脫離了生命危險。《中國青年報》記者據(jù)此采寫的新聞特寫
《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》,入選多個版本的語文教材,成為近半個世紀幾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。然而,在這“千里急救”的背后,還隱藏著一些鮮為人知的故事。
飯鍋里的砒霜
“2月2日,在山西省平陸縣一座新落成的紅色大樓里,燈火輝煌。中共平陸縣委擴大會議,照常進行著。與會者心神振奮,討論的是1960年躍進規(guī)劃。
七點鐘時,縣人民委員會燕局長匆匆奔進會議室,找到縣人民醫(yī)院王院長說:
一小時前,風南公路張溝段有六十一名民工,發(fā)生食物中毒,請立刻組織醫(yī)務人員搶救!……”
在《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》中,這次“千里救急”的起點正是從這次被打斷的縣委擴大會議開始的。這段描寫透露出中毒事件的兩個背景:一個是大躍進,一個是修路。
1957年,不顧黃萬里等專家的反對,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開工。黃河兩岸,近30萬居民告別故土。為了方便移民的生產(chǎn)生活,1959年10月,西起芮城風陵渡、東至平陸縣南溝的風南公路開建,三百多個農(nóng)民被臨時抽調,組成張店公路營,負責修筑風南公路張溝段。在大躍進的口號聲中,該營和其它工程隊一樣,在1960年的春節(jié)沒有休息,要“打個開門紅的大勝仗”。
就在此時,發(fā)生了中毒事件。但在《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》這篇特寫中,并沒有提及民工們?yōu)槭裁磿蝗恢卸尽?
據(jù)時任張店公路營三連三排排長的李中年回憶,1960年2月2日(農(nóng)歷正月初六)下午6時左右,同往常一樣,收工后,他和幾個干部先去檢驗當天挖掘的土方。回到三連駐地時,其他人大都吃完飯了,鍋里的高粱面湯所剩無幾,李中年順著鍋底盛了一碗。“喝著喝著,咦,碗里有一小塊石頭,小手指頭大,紅色的。”李中年感覺很奇怪,但也沒有太在意。喝完面湯,他又走進灶房,看見灶臺上也放著一塊紅石頭,只是塊頭更大一點。炊事員說,是從鍋里撈起來的。
而就在此時,先吃完飯的民工,一個個捂著肚子,紛紛嚷嚷胃里難受,有人開始嘔吐。突然,李中年的頭開始發(fā)暈,一股面湯從嘴里涌出來。“大伙不要吐了,現(xiàn)在糧食這么緊,吐了大伙要受饑啊,挺一挺,難受就過去了。”50多歲的民工劉振江勸道。
是不是吃的東西不干凈呢?混亂中,有民工拿起秤砣,把灶臺上的紅石頭砸開,舔了一下,跑出來喊:“紅信!咱們連中毒了!”紅信又叫砒霜,是一種由砷礦燒煉而成的毒藥。當晚9時左右,縣醫(yī)院的醫(yī)護人員趕到現(xiàn)場。診斷結果顯示,的確是砷中毒。然而,沒有一個醫(yī)生有治療砷中毒的經(jīng)驗。
《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》這樣描寫當?shù)蒯t(yī)生搶救中毒者的場景:
“他們使用了各種辦法:給患者喝下了綠豆甘草水解毒,無效!給患者又注射了嗎啡,仍然無效!……無效!無效!
緊張,無比的緊張!空氣窒人,醫(yī)生、護士揮汗如雨。縣人民醫(yī)院負責醫(yī)生解克勤等同志,經(jīng)過緊張詳細的會診后,斷定:“非用特效藥‘二巰基丙醇'不可!必須在四日黎明前給病人注射這種藥,否則無救!趕快派人去找!”
正是在本地醫(yī)生救治無效,不得不去尋找特效藥的情況下,才引發(fā)了平陸縣委書記向北京求救的行動:
“郝書記斬釘截鐵地說:‘為了六十一位同志的生命,現(xiàn)在我們只好麻煩中央,向首都求援。向中央衛(wèi)生部掛特急電話!向特藥商店掛特急電話!’
于是,這場緊張的搶救戰(zhàn),在二千里外的首都,接續(xù)著開始了……”
而《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》就此將描寫的重點轉向了北京方面如何找藥,送藥。實際上,就在各方力量“千里救急”之時,在平陸,一場針對投毒的偵破工作也同時展開。
通過平陸縣檔案館所存的相關材料,可以復原出這次案件的偵破過程:
2月2日晚上,在醫(yī)生搶救民工的同時,平陸縣公安局局長燕英杰帶領十多個公安人員趕到現(xiàn)場。據(jù)炊事員反映,當天下午做飯時,民工張德才以舀熱水洗臉為由,端著盆子接近過灶房。經(jīng)過走訪調查發(fā)現(xiàn),張德才確實表現(xiàn)反常。以往每次盛飯,他都搶著從鍋底撈稠的,可那天只在鍋沿盛了一碗稀湯,并推說自己有口瘡,讓給別人吃。飯后,張德才雖然也趴在地上嘔吐,卻沒有吐出任何東西。
燕英杰親任主審,就地突審嫌疑人張德才。張德才很快交待了作案經(jīng)過:當天下午3點多,他借口進伙房打開水,將兩塊紅信偷偷丟進飯鍋。二十分鐘后,他被拘留。偵破非常迅速。平陸縣委呈交上級的報告里稱,從開始勘察到最終破案,僅用了8個小時。
在檔案材料中,張德才被一致定性為“暗藏在革命隊伍里的反革命分子”,他的“罪惡歷史”包括:曾供職于日偽保安隊,閻錫山愛鄉(xiāng)團、反共復仇隊和保警隊情報組,淹死過農(nóng)會主席,1953年強奸婦女未遂,被判刑6個月。
檔案里至今還保留有許多張德才的照片,這都是他被捕后拍攝的。在照片中,張德才盡管個頭很高,但體型消瘦。
投毒者
張德才,平陸縣張店公社前灘村村民,1929年出生。按照檔案中記載的經(jīng)歷推算,張德才應該在16歲之前就參加了“日偽保安隊”,在20歲之前就參加了“閻錫山愛鄉(xiāng)團”、“反共復仇隊”、“保警隊情報組”等組織,并且一貫對社會主義社會充滿仇恨。而這也正是他要破壞大躍進,對“階級弟兄們”下毒手的思想根源。
但與張德才同村的小時候玩伴劉克武卻否認這樣“貼標簽”的說法。他說,張德才不到10歲就沒了雙親,缺乏家庭教育,有點調皮。“是參加過警備隊什么的,但當時他就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孩,什么都不懂,人家讓他送個信跑個腿啊,叫他干啥他就干啥。其他孩子吧,家里有老人管著,不敢跟警備隊混,他家里沒人管啊。”
同村人張明亮也回憶說,“說他為日偽服務,多么多么壞,我說不清。他當時年齡很小啊。日本投降以后,我們這里拉鋸。這邊是國民黨二戰(zhàn)區(qū),那邊是八路軍游擊隊。國民黨來了,需要找人維持,共產(chǎn)黨來了,也需要找人維持。”
既然并不是一貫懷有“階級仇恨”,那么張德才為什么要投毒呢?
在平陸縣紀委工作的李敬齋曾長期關注過此次中毒事件,并寫有紀實文學《穿越時空的真情》。據(jù)他介紹,張德才在1949年后的經(jīng)歷比較波折。1958年他被太原鋼鐵廠招聘為工人。可惜好景不長,在隨后的肅反運動中,他因“歷史問題”被清退,押回原籍管制改造,1959年10月來到風南公路工地。剛到工地的張德才,工作勤懇,深受大家喜歡和尊敬,很快被營里安排為三排排長,可是,一場風雨終結了他短暫的輝煌。
當年12月的一個雨雪天,北風肆虐,民工們又冷又餓,但連長堅持“突擊”。吃過午飯后,張德才倒下就睡,沒聽見下午開工的哨子,一直睡到天黑。這一次酣睡成了張德才命運的轉折點。
當天晚上,他被揪到公路營的辯論會,站在會場中間,所有的干部輪番上陣批判。有人說他干活偷懶,有人說他吃的饅頭總是比別人多。此時,副連長仝仁明站了出來,揭發(fā)他曾扣壓過某個民工兩塊錢。
張德才的排長職務被當場免掉。隨后,張德才捂著肚子,聲稱自己生病,沒打招呼就回到了前灘村。1960年1月19日,村干部通知,如果不馬上回到工地,食堂將停供伙食。次日,張德才忐忑不安地回到張溝,晚飯后,他被指定站在空地中央,又一場批判會開始了。
批判會上,張德才的所作所為,已經(jīng)不是簡簡單單怠工偷懶,多拿多占,而是“對社會主義制度不滿,企圖破壞,蓄謀已久,參加修路一貫消極怠工。利用春節(jié)時間,說什么:過年在外吃不習慣,吃白面少,肉少,煽動民工要求放假,制造混亂,瓦解軍心,企圖破壞公路的修筑。”
民工趙鐵成至今還記得,這一次的辯論會持續(xù)了很長時間,“從晚飯后開始,一直辯論到雞叫”。而后來平陸縣交給上級的調查材料中則稱,當時“有高度覺悟的群眾,絕不受騙,對他的言行進行了嚴厲地批判。”
中毒事件發(fā)生之后,各地涌現(xiàn)了無數(shù)宣傳畫。其中一幅漫畫反映的正是辯論會的場景:民工們圍坐,一個領導模樣的人站在桌子前,嚴肅地舉起右手,坐在場地中央的張德才縮著脖子,臉色發(fā)綠。遠處的山峰上,太陽射出耀眼的光芒。
我們已經(jīng)無法知曉,辯論結束后張德才的心理。而據(jù)檔案材料記載,張德才事后交代,正是這次辯論使他產(chǎn)生了報復的想法,報復對象是批他最兇的三連副連長仝仁明。
張德才承認,他設想過三種報復方法。其一,是悄悄把毒藥丟進仝的碗里,效果雖好卻很難實施;其二,把毒藥拌到玉米面里蒸成饃,但“副連長從來瞧不起自己”,不會吃他的東西;其三是用利器暗算,可“一下子解決不了,就會暴露自己”。
李敬齋說,十多年前,他認真查閱過當?shù)毓簿直4娴耐抖景妇碜冢趶埖虏诺墓┰~里,錄下這樣一個細節(jié):張德才產(chǎn)生報復想法后,也猶豫過,但有一天上午,他突然想起了女兒。他決定為女兒買一雙小花鞋,可口袋里沒有錢。他只好向民工們借錢,但此時的他,已經(jīng)是被批臭了的人,沒有一個人肯借給他。“這一切,都是該死的仝仁明造成的,我一定要碎了你!”后來他決定,“干脆把紅信放進大鍋里”。
劉克武還提供了另外一個說法。劉克武的父親劉振江,當年與張德才同在三連,住在一個窯里。“事情過去之后,聽我父親說,張德才其實也沒想要毒死這么多人。春節(jié)嘛,他想偷懶,不想干活,其實大家都不想干活。他就想著丟一點紅信,致使全連的人都拉肚子,這樣就不用上工了。”一個佐證是,中毒當天張德才還拿著碗說,“振江哥,把我的也喝了。”劉克武相信,如果張德才知道紅信會把人毒死,他絕對不會勸平素跟自己關系很好的鄰居多喝。
張德才的紅信來自一個叫回申娃的人。“有一次,張德才發(fā)現(xiàn)雪地上有狐貍的腳印,他跟民工回申娃和議,毒死個把狐貍弄張皮子,回申娃回家拿了半斤紅信交給他。”劉克武說。紅信有殺蟲效果的,被當?shù)剞r(nóng)民用來拌種子,并不難找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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